据说,钱钟书的一位老友读罢《管锥编》后这样对他说,你的书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你自己。钱钟书听后非常激动,专门送一套《管锥编》给这位老友,并说,你没有读懂我的书。两位老人都是学界泰斗,真真一言九鼎,而对钱钟书的批评也决不是戏言。对此,孰是孰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看法。读罢《管锥编》,我想,是不能说这部书没有“自己”的存在的,只不过这种存在不同一般罢了。
的确,整部《管锥编》中,几乎每一篇都由大量的引文所构成,从中国的经史子集到西方的古典、近现代理论,而钱钟书本人的分析诠释却非常之少,这就自然会让人产生一种掉书袋的感觉,而且引文又大都艰涩难懂,一般的读者便容易陷入这迷魂阵而不能自拔了。
其实,学贯中西的钱钟书并非只懂照搬原文而无法阐明自己的观点,恰恰相反,是因为这些典籍中的每一句话都化成了钱钟书自我的一部分,对他来说,任何阐发相对于原文的原意来讲,都已是一种画蛇添足,而且阐发的越具体、越详细,就越有可能损害原文丰富的内涵,随之对接受者的思维产生局限,这就不如把引文原汁原味地放在那里,让人自己去品味去联想了。这样,钱钟书就把理论的阐释权交给了接受者,而没有当成自己的专利来一个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深谙老庄之道的钱钟书恐怕最希望做到的就是这种“无言之美”。《周易》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钱氏在尽力避免以言害意;《老子》云:“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钱氏自然是这知者;《庄子》云:“得意而忘言”,钱氏便是那大彻大悟后的得意之人;《庄子·天道》云:“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钱氏希望的正是人们可以通过意会而得“道”;席勒说:“灵魂开口说话,啊,灵魂就不再言说。”钱钟书就是这用心灵来言说的人。
读《管锥编》中的每一篇,我们都可以感到,在阅读完大量的引证之后,结论便不言自明了,钱钟书所希望的就是这种“不言自明”。这也使我们进一步地感受到了语言的无力与多余。但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钱钟书,只有他这个能在中西文化中自在遨游的大智大慧的人才能达到这一境界。